三世之无差



梨花开了半山,清晨薄雾,长春观里空空道人泡好了茶盏等着隔壁山头的光头和尚。


朝露打湿了和尚的衣裳,白色的袍子蹭上了泥土的污秽,和尚宝相庄严,无声的拾起下摆轻掸一二。扎着小髻的道童侯在一旁,清风抚过,手里的拂尘随风荡起轻丝。


空空道人是不喜欢和尚的。


和尚九岁那年剃光了头点了戒疤拜入空门,老和尚看着面无表情的小和尚一脸慈悲,随后摇了摇头道了声:我佛慈悲。


及至长成,小和尚便成了大和尚,还是个不通世俗的美和尚,这样的和尚下了山入了凡尘俗世,也不知会惹多少因果官司。和尚在老和尚的千叮万嘱下依旧入了凡尘历练,多年的佛学熏陶下与人为善自是让这样的和尚撞的头破血流。


和尚并不是老和尚,自是没有那般的修为与见识,和尚只是个年轻大和尚,再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,忍无可忍之下失了手伤了人。这一失手,和尚发现原来万事也不都是忍了就行的,换一种法子,竟能更快更好的教化之用。


年轻的和尚开了眼松了心,一身本事在身不用岂非浪费?


空空道人初识和尚就在满地血污之下。


一身腥红血肉渣子的血人立于尸横片野之地,独他一人,万籁俱寂。如误入杀人的妖魔境地般那么突兀,衣着缥缈的道人甩了甩佛尘惊了那血人。


“无量天尊。”


血水湿掉的眼睫颤动,丢开手上抓着的死尸,和尚顶着满脸血污对着道人双手合十道了句:阿弥陀佛。


古松下,观霞亭,矮榻上。


道士与和尚对坐,手谈一局。黑白子于中路厮杀,执黑子的指尖颜色粉嫩,让对面的和尚眼神不住流连。道士不知亦或不在意,专心推敲棋局,谨慎下了一子其后白子落下瞬间断了去路。道士心下一梗,又不乐意悔棋,遂深吸一口清凉气下下肝火。


和尚自是从头自尾观了道士一路脸色,端了一杯碧螺春递过去。道士接了不是不接也不是,想了想仍是接了过去。


道士和和尚不一样,道士是上一任长春观主捡回来的。观主是出家人,在观外头捡了个襁褓之中的小婴孩,在观里养了一月没见有人来寻,之后就自主给婴孩入了道门做了26代孙养在了身边。前些年,老观主夜里突然顿悟,白日里把观内事宜交代一二就出门远游至今不归,空空道人做了观里的主人,出门游历领了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回来养在观里,一如当年的老观主。


说来也巧,道人第一次下山就遇到了杀性大开的和尚,而这和尚还不觉自身犯了杀戒,无需多言。道人觉得奇人怪事,等这和尚尾随道人一路,除开先前的提防后面几次有心试探后道人也明了几分——这和尚不是大恶便是大善。


但和尚的处事风格道人依旧不敢恭维。


一僧一道结伴同行,遇着事了道人拦住了和尚先行而去,用着道人的法子解决了拦路抢劫的村民,捆了交给衙门。而那欺男霸女的纨绔世家子弟,和尚捆了交于官府衙门却反而被下了大狱,道人劫了牢,与和尚连夜逃出了城。


和尚有很多疑惑,可他不愿去问道人。道人看着这样的和尚轻轻摇了摇头,摸出腰间的酒囊扔给了一旁的和尚。


空空道人房内挂着一把断剑,那年老观主传给他时空空道人如获至宝。


和尚见过那把剑出鞘的光景,如光似电,矫若游龙。


道人与和尚同路时很少用到腰间的那把剑,若有好酒美景,道人高兴了乘兴舞上一段剑舞,和尚就摘上片叶子合着吹上一曲山间小调,也是人生乐事。


和尚回到寺里见了老和尚,老和尚坐在蒲团上听着弟子说着山下的新奇,说着自己杀人时的痛快,说着自己对道人的好奇,说着自己的心思与烦恼。老和尚静静听着,看着坐在面前的弟子,一如当年般摸了摸和尚点了戒疤的头,满脸慈祥。


和尚又下了山,乘着朝露,踏进了长春观。


道人与和尚在半山腰摘了桃花一同酿了坛桃花醉,和尚寻了一棵桃树挖了坑埋下了酒,道人与他说来年一同挖了同饮,和尚顿时满心欢喜。


出发前道人沐浴更衣清理一二,和尚来时除却一身衣袍、一只饭钵其他皆无。道人穿戴一新推开房门便看到坐与廊下闭眼默念经文的和尚,心下软了三分。


道童煮好了热水,和尚坐在水盆前,盆上冒着热气,道人挽起袖口拧干了帕子,摊开热帕子敷在和尚头上,突然的热让和尚眼睁大了几分,全身肌肉紧绷不适。道人衣上熏了松香,和山下那些女子身上不同,不浓郁,熟悉的味道让和尚下一刻放松了些。



“只是个热帕子,道友这么紧张做甚,贫道还能吃了你不成?”道人调侃。


“……”本就少言语的和尚不知该如何反驳。


“再给烫上几回道友就该适应了。”


和尚直直的坐着,脑袋上顶着个热帕子冒着热气,有些许水珠子从帕上滴落到颈里也不敢随意动弹,索性帕子就敷了一会就揭了去。


道人低下头一手执剃刀一手扶着和尚脑袋,冰凉的刀片贴着温热的头皮激的和尚皱了眉。


“别动,仔细一刀下去见了血。”


“…无碍。”


“傻秃驴!”


和尚直接闭了眼,念起了经文。


清风过帐,熏烟袅袅。


身着道袍的散发道人俯身为面前的和尚剃着冒起的发茬儿。剃刀轻动着,不时在水里清洗会,临到鬓角,道人轻触和尚下颚。


如此近的距离,闭目的和尚是道人从未见过的。和尚有个好相貌,也不怪那么多女子少妇心中爱慕他的容颜。和尚的眉眼极精致,和道人的小巧玲珑不一样,那是一种棱角分明,不知是在寺庙里养大的还是怎的,这种深邃冷冽的长相却包裹在重重温和之下,意外的柔和。


如果道人不知前事,蓦然一见必觉和尚一如他外表那般温柔,可惜了。


道人剃着鬓角,转眼看到和尚眼角泪痣,莫名心中一慌,顿时和尚白净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,血珠子就那么冒了出来。


敷头的帕子染了血。


和尚睁眼瞧了瞧道人古怪的脸色,“道友莫慌,小事尔,贫僧不疼。”


道人也觉自身奇怪,平时手稳的人怎会剃个鬓角还伤了人,怪事怪事。


一旁小童送来了药膏,道人接过打开盒给和尚抹了,“贫道自家做给观里幼童的,防着他们玩闹弄伤了彼此,万不曾想还有用在道友身上的一天,这世间事真就算不得……可别留了疤,毁了道友这张脸可就是贫道的大过了!”


“怎生就这般严重了?”


道人不接这话,自家的药很好,抹了就止了血,又拿起剃刀,“可敢继续?”


“阿弥陀佛。”闭目继续养神。


道人继续剃着鬓角,这次可不敢再分心其他。剃完鬓角又转去大和尚下巴短须处,触之扎手,这和尚就是不会打理自己。


剃须的皂子也是自家观里做的,道人给和尚细细打了一层,和尚的毛发并不旺盛,剃刀很是锋利,道人一手抬着和尚下颚一手推动剃刀,因着全神贯注所幸没得给和尚再添道口子,整个打理完也没费多少时辰。


道人的手指带着丝丝凉意,摸上脸缓了燥意,入了热水后温了些许,再到脸上滑动时多了分温热。和尚心中的经没念下去,等到脸上刺痛后方觉悟发生了什么。和尚和道人,武功都是超绝,却都未避过这一刀,也是笑话。道人脸色难看和尚心中也不好过,一时和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只得脸上淡定从容,猜不透道人什么心思,见他脸色难看,想着莫不是见不得血光,再念其往日一心向善,劝慰的话就托出了口。


剃须时和尚偷偷睁眼瞧道人,身上倒是一直不敢动的。


道人与和尚下山去了更远的地方,归期不定。几年下来道人还是那个道人,和尚却不再是那个和尚。


道人学的道家功法,行的就是随心随性,怎么自在怎么来。和尚不知是一路见的多了,好的坏的心中自去体悟,道人也不多说,本就两家之言,倒不如让和尚去见去感,岂不更乐。


某天夜里,和尚摸黑来寻道人,道人问他何事和尚不语,道人久问不下遂随他去,翻身倒头就睡,和尚坐于道人身侧一夜未眠,即白且归。


和尚初入世如稚龄孩童不知事,但也只是不明俗世教条并非蠢笨无知,故道人遇着和尚也算做给他开蒙教他世事。夜里和尚的异常举动道人也做往常一般,等白日里和尚不问,道人当他自己想透,心下安慰。


一僧一道游历大半疆土,遇各类奇人异事,感悟颇多。行至边塞,恰遇异域作乱骚扰边境,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,眼看国土境内百姓流离失所,妻离子散哀鸿遍野。二人不忍,道人挥剑飞身上马,和尚紧随其后,血污沾染上衣袍,时隔多年,相似的一幕再现。


日暮苍山孤鸿影。


污了袍子,头上的发冠不知在打斗中遗失到了何处,道人披散着发,及腰的乌发被血水粘稠成辔。道人转头看向一旁念着往生咒的和尚,一身血衣的和尚盘腿坐在尸堆里,闭着目,只这一次和尚伤了脸,一条长长的刀口从眉骨滑到了耳后,血肉外翻,道人老远望去都看着吓人。


不知这一次自家做的膏子还管不管用?


和尚念完经站了起身,转身就看到道人背对着他负手看着远山,这会子的夕阳将天印的通红,可却暖不进人心里。和尚觉得冷了,几步走到道人身后,和尚凑近道人,扑面而来的是满腔的腥臭,那是道人身上的血腥味,和尚自己也有,他却觉得道人身上更重更浓,也更让他难受。


也许是道人平日里惯常的两袖清风眠花宿月,清冷不沾尘的模样见多了突然来个血浴肉林的,和尚自身这样过来的他觉得没什么,可这转到他熟悉的道人身上那就颠覆了所有。


和尚不适应这样的道人。


道人感知到和尚就在他身后,刚想邀他一同赏景就被身后之人一把抱住搂进了怀里,这不禁让人脑子一空没了章法。


“和…和尚?”


“就一会儿,贫僧就抱一会儿。”


道人依他。


等到落日余晖尽散,和尚依旧抱着道人不撒手。道人推了推没推开,不赖烦了。


“道友是否抱够了?可否放开贫道?”


“……”没听到没听到。


“道友……和尚!一会儿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……”所以松开可否?


“……”我不听我不听。


“和尚,这血淋淋臭哄哄的你也抱的下去,贫道也是佩服至极!你要在这站到天荒地老贫道也不拦你,但贫道可呆不下去了,和尚你松手,空空道人我要去寻个地换身衣物。”


“……好……”慢吞吞收手。


理了理滑腻不堪的袖口,道人转身看了眼和尚就被吓了一跳,忙拉着和尚离开远了去。


道人的剑折在了这场战役里,虽然只是一丛百人骑兵。和尚背着道人从尸地把剑找了回来,道人看着桌上的断剑什么也没说默默收了。


和尚也不知现在与道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,他知道世上没有哪个和尚和道士搅和在一起的,他问老和尚,老和尚反问他:如果世人不接受他们二人在一起他又该如何?和尚奇怪,想也不想就答:世人接不接受和他喜欢道人又有什么关联?老和尚叹息:痴儿。


此去经年,大雪封山多月,和尚陪着道人烹茶煮酒观雪,临了酒醉微醺,地龙火热,烧的人惫懒欲生,不知是谁勾了谁,二人滚到了一处,一夜春意浓。


道人此后一直在观里,闲时教些徒儿,等到杏花吹雨时节做些应节气的小玩意。或者上山找些猴儿酒,或是摘些野花野果给小童们改个口,偶尔遇着些个好药材也顺手采了之后就又忙了。和尚有时会来,他一身本事这观里除了道人也没人防得住,不知是年岁长了还是知晓事了,和尚没了往前好对付。夜里来了静悄悄的推门入桕,褪了衣裳上了榻,入手的就是仅着单衣的道人,和尚体温向来高些,被子里进了个热物,道人迷糊缠上就舍不得放手去。






写在文后:

@星落如雨  第二世:一僧一道。

我估计我写的和你想的不一样,本来be的,但后来没下的去手,心境不一样了,码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了。前稿尽弃,你随意看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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